由認識到關懷 - 香港普通話職青靈性需要研究

呂慶雄、陳保焜、李志輝、蘇慕瑜、米依羅、吳楚、安紅燕

背景

十多年前，香港因受「雙非家庭」1問題困擾，導致香港人對內地來港人士產生不滿。然而，現今的情況已大大不同：聽到普通話的對話聲音，已是香港街頭的常態。鄰居、同學、同事、遊客，甚至連官員都可能是「新香港人」。教會中也經常有「普通話人」參加聚會。站在實踐使命的角度來看，這是什麼樣的機會呢？

自2022年起，隨著各類引入人才計劃的推行，來自內地的香港居民人數迅速增加，一年內已有接近廿萬人。根據「非本地畢業生留港╱回港就業安排」（Immigration Arrangements for Non-local Graduates，下文簡稱IANG），單是2023年，來自內地獲批簽證的人數已有24,650人，是香港普通話專才的主要來源。此外，香港各大學本科也擴大了招收非本地生的名額，加上一簽多行等政策，我們確實需要更多了解這群「新鄰居」。 

研究方法及對象

為了滿足這一需要，於2024年，數間機構和教會聯合進行了一項名為「香港普通話職青靈性需要研究」。2這項研究採用了質性研究方法，以持有IANG簽證的內地青年為對象，期望能引發更多的討論和研究。

這次訪談的樣本結合了方便抽樣（Convenience Sampling）和立意抽樣（Purposive Sampling）的方法，研究員利用自己的人際網絡邀請符合條件的受訪者。當中共有20位年齡在30歲以下的受訪者，男女各半，基督徒與非基督徒也各佔一半。他們分別在香港不同的大學畢業，並且有至少一年的工作經驗。 

理論框架

參考過往針對「港漂」的處境適應研究，團隊以成年初顯期(Emerging Adulthood)的研究及靈性健康(Spiritual Well-being)兩方面的理論，擬定訪談問卷與分析框架。

1. 成年初顯期：職青的特徵

近年來學術界對18-30歲的初職青年進行了獨立研究，將這段時期稱為成年初顯期。3 根據美國社會學家阿奈特（Jeffrey Arnett）的研究，成青期有五大特徵，包括身分探索（identity exploration）、不穩定（instability）、專注自身（self-focused）、自覺介乎青少年和成人之間（Feeling in-between）、有無比多的可能性（faced with unparalleled possibilities）。4 因此，受訪對象均屬於這階段，並以這些特徵來理解與分析他們的處境。

2. 靈性健康：對心靈健康的渴求

在學術討論中，「靈性」不僅僅是宗教概念，它涉及人類對自我存在的覺察和體驗感受，以及意義的尋索。靈性健康可以被理解為個人內在與外在整合的動態過程，對個人的身心靈健康和生活满足感有很大影響。5 我們採用了在學術界較全面地量度靈性的「四個領域模型」(Four Domains Model)。包括：1）環境領域（對大自然的關心與培育）、2）社群領域（人際關係的質素和深度）、3）個人領域（自我的內在覺知、尋索意義和價值）和4）超驗領域（與上帝或宇宙神秘力量的關係）。6 我們結合這四個領域來設計訪談大綱。

結果分析與討論

1. 環境領域：對香港城市與工作環境的感受

工作忙碌，加上生活節奏明快，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顯得疏遠，有時甚至可以用「躁」來形容香港人。具體感受體現在平日相處的對話，總是多嘲諷少問候。此外，由於居住環境狹小、天氣潮濕，以及對某些食物種類的不適應，為他們帶來不少挑戰。而在與同事相處時，存在「邊界感」，即同事之間很少談私事，下班後各自活動，同事不一定能成為朋友，這些都是他們需要適應，甚至是本地文化帶來的挑戰。

多數受訪者認為香港的城市環境極具吸引力。整體而言，香港是一個多元、開放且高度國際化的大都會；在自然環境方面，他們也享受這裡的山海風光；而市民素質更以自律守法見稱。就業機會與薪酬待遇是吸引他們留下來的關鍵因素，而按能力表現晉升的職場文化，更被視為最具公平性的工作環境。此外，公司重視平衡工作與生活，沒有強制加班，私人生活甚少受工作干擾。一個理想的工作機會，一段萌芽的愛情，以至在本地成家，都會成為留港的動力。整體而言，他們對香港的環境都給予高度肯定。

2. 社交領域：人際關係與社交活動

受訪者形容他們的社交生活呈现「邊界感」與「孤獨感」。「邊界感」是指同事相處只局限於工作，簡言之是職場無朋友，自然地也帶來「孤獨感」。求學時期的內地同學基於不同原因都陸續離開，加上來港初期不懂粵語，不認識香港文化，也增加了「孤獨感」。

在這種情況下，他們選擇調低自己的社交期望，只需數位深交好友便能滿足社交需求。通常，在假期當中，他們會與三兩友伴到深圳消費，或是在港到處郊遊。如果能結識到男女朋友，或者參加教會聚會，情況會改善很多，否則，他們只好寄情在工作之上。

一般以為香港的內地人口增加，學習廣東話對他們來說不再那麼重要。可是，不少受訪者仍然表示掌握廣東話十分重要，尤其在職業發展方面。他們也認為，如果想長期留港，懂廣東話也會在生活和社交上帶來許多便利。

3. 個人領域：情緒健康與壓力

職青正處於探索職業前景和建立親密關係的人生階段。在香港，生活壓力源自職場前景、人際問題、別人評價、文化差異及經濟狀況等因素，這些都可能導致他們情緒受困擾。受訪者常用「難受」、「挫敗」和「困惑」來形容自己的感受，並對未來感到「迷茫」和「不確定」。在缺乏社交支援下，「孤獨感」會帶來情緒病和焦慮症。儘管家人是他們的「支援後盾」，但個人離鄉背井來港，也只能透過定期通話或視像來保持溝通，以暫時排解那份「孤獨感」。

部份受訪者的應對方式，是埋藏情緒。其中一位受訪者將其形容為「無感」，每天如常生活、工作和加班，刻意不去面對自己的情緒。他們更多傾向自我排解，培養自己「心理更強大」、「能夠獨立處理生活」等。只要一些無需同伴的活動，便足以讓他們「發洩」或「放鬆」在港的壓力。此外，有教會生活的人則表示，教會提供了重要的情感支援。

4. 超驗領域：人生意義、成就感與宗教信仰

不論是否有信仰，個人在工作或生活中的「成功」，都可以被視為人生意義。這符合唯物主義教育的目標，強調以客觀角度及科學數據來理解世界，以發展取得的成就來界定人的存在價值。同時，這也符合傳統家庭對子女的期望，只要事業有成，人生就算安穩。

沒有信仰的受訪者對教會的印象包括：一，信仰群體的友善關懷，讓他們感受到無條件的愛與關懷這種純粹的關係；二，討論聖經的道理，讓他們感到新鮮和有啟發性。那些來港前已是基督徒的人，則透過參與本地教會服侍，加強了使命感，期望能成為橋樑，幫助同學尋找人生意義。

從未接觸過宗教的受訪者認為，香港是一個宗教自由的城市。在基督徒朋友的鼓勵下，即使面對不如意的事情，信仰為他們提供一個全新的角度，來理解自己存在的意義。例如，一位受訪者表示，在遭遇突如其來的困境，情緒陷入低谷時，恰巧接連聽到基督徒的分享，頓時感到精神振奮，並繼續尋求這信仰。只要不是以硬銷的方式進行傳教，他們樂意參與探索信仰和人生意義的課題。 

給信徒群體的建議

透過認識IANG在香港生活與工作的處境，信徒群體如何幫助他們適應這裡的生活？以下有四點建議：

1. 職場信徒的真誠交往

他們對香港職場文化感到陌生，例如：香港人工作時工作，同事之間很少涉及個人生活。如果信徒在工作環境中能認真幫助這些初職青年，不論是上司與下屬之間的關係，還是同事之間真誠相處，成為可信任的朋友，至少在處理情緒或尋求人生意義方面可多作溝通，事實上，他們對基督徒的第一印象大多源自職場。

2. 教會提供生活上的幫助

教會可以提供不少「非宗教」活動，幫助他們適應香港生活，包括語言學習、日常購物和娛樂等。簡單而誠摯的款待，有助他們融入並找到「家」的感覺。此外，初職者可能需要職場及情緒輔導，教會可善用活動接觸他們，為他們在困難時提供即時幫助，這也是愛鄰舍的表現。

3. 堂會文化更新的契機

首先，堂會可積極與不同的群體協作，利用資源上的互補，向已有多年普通話事工經驗的群體學習。其次，要以長線眼光看待福音事工，以真誠友誼作前提，放下短期內參與教會聚會人數為目標的迷思。同時，也需要重新教育堂會對本土跨文化的基本認識，不要假設香港信徒與普通話群體屬於同一文化。

4. 以新事工迎接新群體

未來的轉變將是巨大的。有受訪者表示，香港本地人自以為很熟悉普通話群體，認為彼此只是語言不同。但事實上兩者的文化差距遠超乎想像，因此需要重新學習。如果堂會有足夠的空間，以新人作新事較為合宜。雖然合一是教會應該追求的目標，但由於群體的獨特性，起步時不宜勉強「融合」本地人與普通話群體，特別是在青年人之中。令人欣喜的是，不少教會已聘請熟悉內地文化的同工，並「放手」給他們作新事，期望能成為更適合的接待者。

後續研究建議

1. 不同年齡與階層的獨特需要

是項研究只針對一個特定的群體，並未能代表其他不同背景與階層的普通話群體。其他階層如：成青期的職青、親子問題、家庭團隊照顧者的需要、大學生、小朋友，甚至專業人仕等群體的福音切入點，都需要更深入了解。

2. 「新型態」植堂模式

針對普通話群體展開新事工，包括針對特定人群的情況制定新的植堂計劃。新酒不能用舊瓶，但在各種限制下如何開展新事工？城市轉化學院已開始探討「新型態」植堂方式，更多針對性的研究，有助向處於不同處境的教會提供可借鑒的經驗。

3. 神學研究：教會觀的進一步探討

香港面對的處境，與全球大環境的變化有沒有關係？傳統的宣教學在這「全球在地化」(Glocalization)下有何需要更新？是否該改變傳統的宣教觀甚至教會觀？本土跨文化事工如何影響海外跨文化事工？這是「散聚宣教」的觀點。擁有不同族群的香港教會又是甚麼樣的香港教會？以上這些問題，需要更多學者的探討。

結語：謙卑與真誠

香港教會文化相對單一，過往鮮有與本土其他不同文化群體接觸。但當我們認真面對普通話群體時，不難發現彼此在文化上確有不少差異。因此，我們需要以謙卑的心態，學習如何服侍這群對象。其實，無論新來港的朋友是甚麼種族，甚麼佈道方法都可行，但前提是先建立真誠的友誼關係，「先做朋友，後做教友」。也許這是我們最需要學習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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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 「雙非家庭」的意思，是父母都不是香港居民，他們以旅行方式來港生子，孩子在香港出生後擁有香港永久居留權及相關福利，於是出現「雙非兒童」問題。雖然自2013年起香港便停止內地人來港生子，但當時已有接近20萬「雙非兒童」在港出生。

[2] 參與單位包括：福音證主協會、中國神學研究院、中國信徒佈道會、聖安德烈教堂、香港學園傳道會、香港浸會大學校牧處、義通達及領導力培訓學院。由2024年六月至十一月期間訪問了20位未滿30歲的新來港普通話職青。是項研究並獲得「王永信牧師跨文化宣教紀念基金」支持。

[3] 在2000年，美國社會學家阿奈特（Jeffrey Arnett）提出把十八至二十五歲（後來改為十八至二十九歲）的人劃分為一個新的生命階段——成年初顯期。原因是傳統的成年標記——包括搬離父母的家、完成學業、出來工作、結婚、生小孩——平均推遲了五至十年，甚至是失效了。參Jeffrey Jensen Arnett， "Emerging Adulthood: A Theory of Development from the Late Teens through the Twenties，" American Psychologist 55(5) (2000): 469–80. 在這報告中，成年初顯期會簡稱為「成青期」，而emerging adult會簡稱為「成青」。

[4] Jeffrey Jensen Arnett，Emerging Adulthood: The Winding Road from the Late Teens through the Twenties，3rd ed. (Oxford: Oxford Univ. Press，2024)， 9-17.

[5] Banks， R. (1980). Health and the Spiritual Dimension: Relationships and Implications for Professional Preparation Programs. Journal of School Health, 50(4), 195-202; National Interfaith Coalition on Aging. [NICA] (1975). Spiritual Well-being: A definition. Athens， GA: Author.

[6] Fisher， J. (2011). The four domains model: Connecting spirituality， health and well-being. Religions， 2， 17-28.